业那年，一个暑假把金庸全集看完了，初中毕业那年看完的古龙全集，自那之后
，多多少少又看了些梁羽生之类的。觉得不如意，又翻头回去再读金古。如今回
头看看，曾经的那一段武侠的梦境，着实是要比现在的武侠电影、电视剧看起来
有意思多了……
提起武侠小说，可能有个不可回避的话题不得不说，那就是金古之争。到底
这二位大师的作品孰优孰劣，我不够资格给个说法。但，就我个人的偏好以及作
为文学的认识来说，我更推崇古龙的作品。毕竟，文章说到底，是要表达立意的
，而金庸先生的武侠更多的是在说故事。有人说，金大侠只不过是把要说的道理
，揉进了故事中，娓娓道来而已。对于这种说法，我倒认为，没必要把一个人不
擅长的事情，进行过度的美化。金庸先生不擅长从文中跳出的议论抒情？因为那
会破坏他文章本以塑造好的故事的整体性。他就是要凭借自己与生俱来讲故事的
天分来讲一个又一个脍炙人口的故事给别人听。至于本身文章的立意，再大总大
不过“家国天下”四个字。于是，在金庸的小说里，连韦小宝这样的小流氓都会以
“家国天下”为行事的准则。不是说不对，而是说到底，这个“家国天下”的大牌子只
是个幌子而已，他掩盖的其实是武侠小说一直以来被传统文学界诟病的不入流的
一个事实——文章内在的空虚。金大侠的文章大部分说到底还是在歌颂，歌颂大
侠的精神。杨过的邪诡多情、令狐冲的光明磊落、郭靖的侠肝义胆、乔峰的舍生
取义等等。没错，这些都是十分优秀的品质，但是，以上所有人物全部都是平面
的。金大侠由于只会去写他笔下的大侠们在他为大侠们设定好的故事中的形象，
因此，以上所有的大侠，只有那一副面容。有人说，杨过也会有阴暗的一面，韦
小宝更是个饱受争议的形象。但是，杨过在对郭靖下手之后他依旧是那个杨过。
那种感觉反而是好像从另一个角度，郭大侠和杨少侠配合演了一出戏，让所有人
明白，不要轻易的对亲近的人施以毒手，无论是什么原因。否则，受伤害更深的
反而是自己。作为故事情节，这个处理是一等一的出彩。但是，涉及文章的内核，
这样的写法其实还是个家国天下的实例教学而已……
上边的一段内容，并不是说，我不喜欢金庸先生的小说，或者其他的一些什
么。从写作技法上来说，金庸先生的武侠文法冠绝天下，直到今日也无人能出其
右。写故事的能力更加是到达了匪夷所思的境地，近现代中国文坛，单以故事而
论能可堪比肩四大名著的，金庸可能算是绝无仅有的那个能够得上边的人——要
知道，无论是罗贯中还是施耐庵、吴承恩一生也就是这一部巨著。不管罗、施二
人到底是何关系，就算是同一人，也只不过是两部而已。曹雪芹更是一生致力于
红楼一书，修改无数次。反观金庸，前半生就完成了十四部长篇小说，而且，基
本上没有特别不入流的作品。而到如今其中桥段依旧被人们当做美谈而世代传颂
着，这堪称是近１００年世界范围内文学作者都无人能及的事情——你能想象哈
利波特大战伏地魔被上亿人世代传颂下去的事情么？但华山论剑就可以——然而，
文章若只是故事，那么只能是大一号的童话。即使他有再多的情节桥段文化文明
进行点缀，立意没有得到升华依旧是如此。
古龙先生的江湖比起金庸先生就险恶离奇的多了……他的江湖中没有时间、
朝代、历史事件。有的只是饮不尽却永远喝不醉的美酒，无比诱人却永不可得的
美女，看上去平淡无奇却随时可能变成屠杀场的破旧街道，平日里见不到面却在
最危险时跳出来伸出援手的老朋友，可以陪你喝酒、听你说话、平日里打趣调侃
你的幼稚，却随时可以为这个幼稚的男人付出一切的红颜知己……古龙大师的江
湖，让人更多留恋的是他的意境。他的小说给人的感觉总像是他文章中写过的李
园中冷香小筑外的那一片记忆中总是再下雪的梅园。那也许是他灵魂深处的家园
吧，就好像冷香小筑对于李寻欢一般。在那之中，他可以得到他记忆中想要的一
切，即使，那也许只是一个梦而已——每个人心底都会多少存在的一个梦……
说到梦，古龙的文章的确更像是一个又一个的梦。为何如此说呢？说实话，
从严谨的角度来说，古大侠写文章的确是不甚严谨。前后矛盾、前后篇出现表达
上的差池等等数不胜数。开始刚刚看时，说实话我是非常难以接受的。然而，当
我逐渐开始明白了他的心时，我似乎瞬间顿悟了他为何如此不重视细节，为何总
会写出那么多的纰漏、自相矛盾的内容。因为，那些其实根本不重要……因为那
只不过是关于那个主人公的一个又一个的梦境而已。就拿楚留香传奇来说，通篇
最大的一个纰漏就是金灵芝为何死而复生？也许金灵芝的死根本就是古龙写给胡
铁花的噩梦。他想借这个噩梦告诉胡铁花，让他坚定自己爱的到底是哪一个女人
……然而，梦醒之后又会如何呢？作为一个浪子，桃花传奇中，胡铁花再一次逃
婚反而更加接近于现实……然而，桃花传奇难道不是另一个梦境的开始么？在这
个梦里，楚留香甚至有了一个孩子……但，古龙会放他自由的。因为他是楚留香，
也因为那个梦要醒了……总有人诟病古大侠文章的结尾过于仓促，其实，很简单，
梦境的结尾过于冗长往往会让人感到索然无味。古龙是个知味的人，而且非常知
味……于是，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即使结尾总是让人感觉戛然而止……
谈及古龙，恐怕另一个不得不说的就是古龙笔下的女人……我记得很久以前，
当时网络还不是很发达的年代，有一位金庸先生的拥趸抨击古龙先生不会写女人，
他认为，古龙笔下的女人分为三种，第一种是林诗音这样的天使型女子，第二类
是林仙儿这样的恶魔型女子，第三类则是朱七七这样的正常型女子。然而，前两
类本不常见，第三类古龙却并不十分偏爱，这让他十分困惑。于是，他认为古龙
在梦中梦到的都是第一类女子，但运气不好的是，在生活中遇到的却都是第二类
女子……第三类只听说过没见过因此了解不多。所以才造成了他写女人的“偏颇”。
其实，这个说法并不是很正确。依旧用楚留香来举例子：苏蓉蓉、李红袖以及宋
甜儿三位姑娘肯定是属于他说的第一种天使般的姑娘。石观音很显然是第二种。
那么女扮男装的黑珍珠属于哪一种呢？画眉鸟中像男人一般面容的水母阴姬与石
观音很显然不同，难道也要算作是第二种么？石秀云这个姑娘概算成是第三种么？
那么高亚男和金灵芝、华真真又该算作哪一类呢？单一部楚留香传奇，古龙就像
我们展示了这么多类型的姑娘，不得不说，古大侠还真有一套……既然提及了女
人还是要挑个来说一说的。石秀云这个姑娘其实是整部作品中我特别钟意的一位，
从一出场，古龙就给她了一个很有情趣的定位——激进却又克制。这很难说是否
是因为古龙有过类似这样的红颜知己，不过，很显然，这样的姑娘，在我们身边
却有很多。她们心中有着浪漫的情怀，刚烈的性情，却又为了心中的人可以拼掉
自己的一切。许多人认为，石秀云最后的放手让他们觉得匪夷所思……其实，那
是因为他们忽略了最关键的一处要害，姑娘心中克制的根本——出身。以这样的
浪漫、感性很难说姑娘会如此克制，甚至与楚留香的约会时，想穿双绣鞋来取悦
心上人都会让她感到负罪。其实这一切的根本来自于她寒门出身的自尊。在这里，
我必须说明，这份无上不可侵犯的自尊其实是种自卑的体现。这没有任何贬低的
意思，因为我本就是个穷人家的出身。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贫贱不能移的说法，
孟子本就属于这一类，虽是贵族后裔却自幼丧父，出身贫寒。因此，自先秦就有
的穷人自爱的传承，很好地体现在了这样一个平民姑娘身上。而这种不可侵犯的
自尊在她和楚留香的交往中多次让她与楚留香爆发冲突。虽说楚留香很好地处理
了她的这些看起来很像小性子的举动，但，其实从那时起，古龙先生就已经在暗
示，姑娘自知与楚留香的差异巨大——我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而且，很
有趣的是，在一切将要结尾的时候，她决定要与楚留香留下些什么时，她所做的
一切行为是如此的浑然天成……我真的不敢想象，古龙先生是否真的有过这样的
一个知己，是否也曾和他有过这样的一夜销魂。她坚持要喝酒，而且要喝多，否
则她无法允许自己的行为——她一向很克制的。然后她对他说：你不是好人，我
从一见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个好人，从一见到你我就知道我要倒霉了——如果说对
于故事的把握，金庸要胜于古龙不少，那么，对于情境的塑造，甚至对于人性的
把握，古龙的造诣堪称登峰造极……石姑娘这里是在发泄自己的不满，她明明深
爱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同样为她做了那么多的事情，他甚至几乎可以算是她
的大恩人。但是，如果这个男人没有那么有名，如果这个男人只是她儿时的玩伴
——哪怕是她儿时玩伴的叔叔呢……那样的话，至少他们是在一个世界的人；那
样的话，即使再不伦，她也会为他忍受一切的指责，常伴于他身边，无论为他付
出什么，哪怕是她的尊严——她最引以为傲的仅有的尊严……可惜，这一切都没
有如果，那个男人不属于她。她是个穷人家的姑娘，从小就明白有些东西，无论
如何争取，都不会属于她——不会属于任何人……因此她才会有这一段看似蛮憨
的撒娇一般的发泄。之后，她要楚留香替她穿鞋子——这似乎是人鬼奇恋这一篇
章的线索一般的内容——石秀云有着一双完美无瑕的双腿以及底平趾敛（这个还
真是原文）的双足。古龙在这里似乎坚持要把石秀云塑造成一个无论从身体到性
情都十分完美的情人的模样。然而，在人鬼奇恋这个篇章中，她与楚留香的情感
也显得十分讽刺——人鬼尚且发生奇恋，都是人的她与楚留香却绝不可以……楚
留香也认为石秀云的表现有些反常，无所不知的香帅却没有想到姑娘的蛮憨竟不
是因为酒后失态……或许，并不是没想到，而是不愿意去想吧……不愿意提前去
想那令他不忍面对的离别……然而，一夜销魂过后，楚留香还没说出离意前，石
秀云姑娘却表示：你还不想走，我却要走了……这句话瞬间亮瞎了所有人的眼，
但，从开始的种种迹象看来，这句话，姑娘依然酝酿了许久了……为了你我可以
放弃我的一切，甚至是我引以为傲的仅有的尊严。然而，若是如此都不够，那么，
请把我的心留下，我的尊严我会带走……多年以后，我总算明白了我为何如此钟
情于这个人物。以前我认为，我爱的姑娘是如此心性；而现在，我知道了，原来
我才是如此的心性……
古龙的武侠小说中，楚留香这个人物，境界之高远，塑造之成功可说几乎没
有对手。与他在伯仲间的，恐怕只有小李探花一人了。一部《多情剑客无情剑？》
把古龙先生塑造情境，把握人性的本领表现到了极致。古龙笔下除非不入流的杂
鱼，否则无论正反，没有人是绝对意义上的坏人。所有人物的人性都被彰显的十
分清晰。但，真正说到这一部书，最让人铭记的，其实是古龙先生另一个妙绝天
下的伎俩——笔法。他几乎用词语并立的方式行文，梁宏达先生曾经品评金庸古
龙，他是个糙人，自然是更加喜欢金庸磅礴的故事脉络。因此他讽刺古龙的文章
说：第一行一个字：风，第二行俩字：冷风，第三行仨字：冷风吹……当然，这
样的行文在古龙的文章中的确十分多见。但，到现在为止，我没有看到过近５０
年来任何一个在行文的笔法上可以和如此行文的古龙先生一较高下的人。简练，
快捷，迅速的塑造出想要塑造的情境。这样的做法十分类似１９世纪著名的后印
象画派大师梵高的绘画方法。如果色彩调和在一起，明度会降低，那么我就不去
调和它，而是把它并列画在一起，用整体去呈现出我想要的效果。以情为文，以
画做笔，这也就难怪古龙先生的文章会让人有流连于一个又一个梦境中的感觉。
这样的笔法，实际在东晋时期陶渊明就做到过，现在称作白描。然而，真正会用
此方法进行写作——特别是写小说的人，少之又少。而古龙先生却在一千多年之
后做到了……
多年前，在我还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我看到过一个这样的评论：武侠小说若
也如宋词般分作婉约派与豪放派的话，几乎九成九的武侠作者都是豪放派，而婉
约派只古龙一人……这话我觉得无可辩驳。毕竟在古龙活着的后半段，一直写着
与所有人都不一样的武侠小说。婉约词以言情为主，古龙的小说写得正是人情。
看起来似乎他笔下的人物出名的也有很多，加起来也不少于金庸先生，然而，影
视作品中，还原度却几乎为零。提及原因，人们普遍认为是古龙的小说太难还原
成为影视作品了。因为没什么人能够把握的住他的步调。没人能表现出他那种充
满着力量的不落俗套的武功招式，也没人能表现那天上地下没人能知道在哪里的
飞刀——刀依旧未在手，然而刀的精神已在……
也许就是这样的一位令我无比推崇的武侠小说大师，才能够做到无法被还原
吧。当然，我依旧期待着能有人尝试着去诠释一下古大侠的武侠世界，毕竟，那
还是一块从未被涉及过的全新的领域。虽然，到现在为止，我依旧认为，在书中
古龙先生展现给人的世界，仍是无法言说的那个永远落雪的梅园。园中人虽时有
谈笑风生、时有丝竹悦耳，却已然是人面桃花……说来这似有些类似镜花水月之
感，看罢似是读进了许多，却又说不清到底读了些什么。只有读过的人心中才懂
得，那刚刚惊醒的睡梦中，道是梅香，亦是离殇，叹之彷徨，忘之断肠……
√最后编辑于2022/6/25 12:23
害怕露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