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怀疑我对苏的好感来自于我对他一无所知。
2013年夏天,北京雍和宫大街黑芝麻胡同,动物凶猛咖啡吧。我见到了苏。
苏是我的网友,2003年我刚学会打字,对聊天有着浓厚的兴趣。兴致勃勃地冲入一个又一个聊天室找人说话,我字打得很慢,那些呆板的头像后面,有的人会敷衍我两句,有的会一直不理我,或者问我一个让我感觉很诧异的问题,我使用的是“诧异”,说明那时候的我的确很小清新。苏是少有的肯慢慢配合我聊,没有把我拉黑的人。他得知我是个十足菜鸟后,建议我申请QQ,半个月后,我申请了第一个QQ,然后他在聊天室里迅速加了我。
这样说,苏是我认识的第一个网友,我一直觉得任何人对自己的任何第一次特别在意。并且任何人在做任何事的时候都有一段童稚时期,这段时期比较容易相信人,依赖人。像刚出壳的鸭仔,看见谁就认谁做娘。
苏就接近这么一个人物。虽然耐心,但是他很少及时回复我,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好在我新手上路,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敬。而那时候的人,网上说话真实可能性很高。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苏告诉我他在美国读博士。我哦了一声,回了个学渣的敬礼。那些年来,他偶尔告诉我他正在图书馆读书,在硅谷工作……他的生活对我来说太遥远,这些信息都是无效的,我毫不在意。
我们真正见面是网络相识十年后的一天。在这之前我们当然已经交换过照片,他戴着一顶硬檐帽,站在背景是红色土地的荒野里。看上去,像是美国西部牛仔片里常见的那种地貌。重点是他的右手臂的肱二头肌上纹着一只像西番莲的卷曲花纹,据他说是来自非洲某个神秘部落的图腾。我不信,如果是,那么这个图腾实在是太讲究了,细腻得不像原始部落能够生长出来的东西。我觉得他是一个不事修饰的邋遢中年男。但是好在他从不用文艺的口吻跟我说:坐在深夜人声寂静的机舱里,腿上搭着厚厚的毛毯依然冷得发抖,心事重重地飞过万点灯火的爱丁堡上空——这样的句子,我在朋友的聊天窗口上看过,她的一个在英国留学的男同学发来的。这令我下意识地觉得他要高级一点。
但是那些不足以让我在意,因为十年前,是我的黄金时光。能够流利打字后,我开始像只松开绳索出门溜达的小狗,兴奋得收不住脚一路狂奔。那时,慕容雪村刚刚成名,鬼吹灯刚刚开始连载,大千世界异彩纷呈。然而一切忽然来了个急刹车。家里发生事故,我无心一切,辞职回家救火,时势造英雄的全盛时期错过了。过气、落寞,是促成我与苏,与这个绝大多数时间停留在QQ静止头像的“朋友”见面的内在因素。
在京开会学习时间一个半星期十天,北京我没什么朋友,看着别人天天溜会赴亲朋好友之约,回来一副深受京城人民欢迎的模样,被招待得满面放光,看得我心酸眼热,决定也为自己找个当地朋友交际交际。打开通讯录查到几个,两个女的,两个男的。俩女的也是平时不尴不尬的交往,不便打扰。男的似乎可以碰碰运气,异性相吸嘛。分别发了信息,一个回复很快,但告诉我,他早就不在北京了。另一个就是网友苏,我恍惚记得他说他家在北京,回国就回家。问题是他都有绿卡了,回什么家啊?所以发出的这条信息可以忽略不计。他在我发了消息以后的第三天才回复,我都差不多忘了这事,他却很爽快地问我在哪里,说要请我吃饭。
那天我早到了25分钟,这个咖啡馆是我选的。在雍和宫外的小胡同里穿行,问路的时候,路边闲坐的大爷一口京片子很热情地给我指方向,还叫我“姑娘”。这称呼令我受宠若惊,到了大婶的年纪居然还被人误会成“姑娘”,得意又惶恐,谢过了赶紧走,怕人看出不是姑娘失望。
我为自己点了一杯拿铁,去了一趟洗手间,为的照镜子,脸被六月的太阳晒得有点红,走得有点热,后脊也出了点汗,反正我对镜子里的自己是不满的,但是也只好这样了。那天我穿了件白色T恤,蓝色短裙,戴着一顶草帽。看上去可能真有点像个小姑娘吧。25分钟,苏给我打了两个电话。一个道歉并说明在路上,一个说明到了,在找动物凶猛。这人的礼仪周全我很满意。
苏坐在我面前时,我暗暗有点吃惊。记得很久以前他传过来的照片看得出似乎不矮,但是我没想到他这么高大健硕。高大的苏有双大眼睛,当他表示惊骇时,会使它们再睁大一点,这使他的表情有点像只老虎斑的猫。而这家叫动物凶猛的咖啡吧里,特点就是四处散落着三五只肥胖的猫。
我听他说自己是三天前才回北京,倒完时差又办了点事,才看到我的信息。我立即无礼地说你家离这儿不远吧?或者你有点闲,没啥事做,才决定见见这个从天而落的林妹妹。说完又觉得自定义林妹妹心虚,补充说脸朝下掉下来的林妹妹。
他往椅背一倒,笑出了声,说你这人很直接,很幽默。我继续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说,你在美国那么多年,老外不是都传说这样的吗?
他收了笑容,很认真的样子想了想,回答说嗯,基本是这样,没有中国人那么含蓄。
那么我这样不好吗?
很好。
其实我已经察觉自己的对话有点咄咄逼人。我想是他的经历震慑住了我,我急于想表现给他一个不鸟他的女生印象。其次是仗着我是“女生”。一个还算年轻,不太丑陋的女人面对一个早生华发的中年男人,多少是有点心理优势的。
苏点了一份煲仔饭,他问我要点什么,那些天我每天在会务组几十种自助餐点饱食终日,吃完就揣本资料在会议室坐着假听,担心腰身屁股坐肥了一圈,我表示过午不食。苏没有接着劝,他很快吃完那份饭。问我下一步想去哪里看看,我说博物馆。他点点头说正好他也没去过。我说就你家门口,你没去过?他笑了,说你是不是以为北京人就一定要喝豆汁登长城唱大戏啊?我说那当然,你生在帝都水电气就占尽我们外地群众便宜,老实说,你考某大某华是不是比我们分数低?你对得起我们吗?
苏又笑抽了,说这就对不起了啊?你这是十足的偏见。
那天苏陪着我去逛了博物馆,去的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半了,过四点不再出门票,我们很荣幸地成为当天首都博物馆闭馆前最后一拨观众。高大的苏看展的样子极其认真,和我一样趴在玻璃柜上,鼻子顶着玻璃,认认真真地看。我跟苏说去年跟一群人开车自驾游,经过荆州博物馆上卫生间,便停车进了馆。荆州古代人文历史发达,也有很多藏品,可是满满一车人,除了我一间间浏览了以外,其他人真的只是去上了个厕所。
闭馆时间到,我俩被国博工作人员赶出来,苏送我回驻会酒店。路上问我这么久不吃饭不饿吗?我真的一点不饿,意识到他饿了,出主意等到了酒店,让他用我溜会同事的卡到自助餐厅一起吃饭。他说那怎么好意思。我强调说服务员只看你脖子上挂着牌,不检查人的。他笑了低头望着我说,你真有意思,就这样让我薅社会主义的羊毛,不鄙视我吗?
跟苏见面到这会有5个小时,不但像老朋友一样友好亲切,还能出这种蹭吃蹭喝上不了台面的建议,我也有点惊讶。不管怎么说,跟苏的见面是件轻松愉快的事,终于知道了聊天十年的屏幕对面网友到底是不是一条狗。
第二天开会时收到苏的消息,问我会务内容,我回复听一个牛叉学校的牛叉老师讲座,主题也很牛叉。他回复这个问题他也可以讲。我精神立即来了,问他是不是不服,人家去过一百多个国家呢。苏回复我们讨论的是学术问题,跟去过哪里没有关系。末句话令我感觉找到了槽点,抬手偷拍了一张教授的PPT给苏,上面密密麻麻贴满老师周游列国的拼图。过了一会,苏果然深得我心地回复:这人可能学术不错,但太骄傲。
后来嘛,我要偷懒了。显然那几天苏很闲,我无聊。热聊了几天后,十年友谊打底加上六天升华,学习的最后一天,我们心照不宣高度共识地把友谊再推进了一步。很多事情是可以管中窥豹的,一场风花雪月的事尽显苏的学霸属性和书生气质,我惊讶地发现,他很懂得欣赏女人,非常重视对方感受,精通各种姿势。书生气质体现在男士表现出足够的自尊心,绝无强迫,甚至还会中途停下,担心地问“疼吗?要是疼你跟我说啊。”这使我一度以为自己是个女流氓,而苏是个低能的呆子。
直到后来,我反省疏忽的细节才大悟,看似低调、谦逊,还有几分天真的苏一直站在制高点,食物链的顶端。我以为ons离开后将成回忆,没想到回忆得6年后才开始。
两个月后,苏风尘仆仆出现在我面前,他办好了回国工作。那天是秋老虎肆虐的天气,40度热得要死。他发消息说要来看我时,是深夜10点,从省城到我这小城,当时已没有直达的交通工具。这种话多半是登徒子的玩笑是假意勾搭,不值得当真。也不妨配合一下,我说好啊,你打车来吧。12点,他发来消息,飞机晚点,已在打车路上。凌晨2点,他发消息到了我家小区门外。家人早已入睡,我提着鞋子做贼一样赤脚关门溜出来。
夜风依然炙热,门口保安偷着打盹,平常占领广场的跳舞大妈没了,四处万籁俱寂,远远看到苏提着行李箱背着双肩包站在广场风景石旁的背影。走近,轻轻喊了声“喂”。苏转过身来,一脸的汗,满面征尘。看到我,他立即笑了,那刻我确定他眼角额头所有皱纹无不咧开了嘴,布满笑意。他丢开行李,快步走近伸手揽住我,两个中年男女就这样在午夜街头不顾燠热拥抱在一起,感觉都快中暑了才分开。我想,我就是看到苏全副武装地站在午夜街头等我那一刻沦陷的吧。那满脸油汗的回头一笑,经眼里的滤镜过滤,竟然秒杀了我意淫多年的吴彦祖金城武。
那几年,和苏有非常美好的记忆,也有非常不美好,简直猥琐的记忆。其实分歧也一直存在,比如他从不看王朔的小说周星驰的电影,觉得小市民无聊至极。我觉得接地气,精英与草根思维的碰撞时隐时现。总的来说苏是个真正启发了我的性认知,让我成为李银河老师拥趸的人。我对苏来说,在他的人生坐标上究竟什么样的意义,我不太明确。因为他在我面前表现常常像个孩子,疯狂又幼稚。我们的对话常常是从雅到俗,一会形而上,转瞬形而下,钢琴大提琴古筝二胡唢呐锣鼓镲齐鸣。比如说刚刚聊完帝都某些国际争端民生政策,我就问他会哪些京骂,他摇摇头说不会骂人,我说我会几句,他说你骂骂试试看。我说操你大爷。苏大笑,说你来操我吧。苏是少有接得住我跳跃式思维和亦正亦邪言行的人。他可能再遇到比我美丽比我优秀的人,但是再也遇不到能给他的浪荡史上留下纪念碑的人。因为他激发了我的灵感,我给他写了首洛神赋在地下天桥流浪歌手传颂,可能很快将成为下一季中国好歌曲红遍大江南北。
我跟苏的故事结束了。有点烂尾,有点狗血,但是不改通过对方参悟人生八苦的意义。毕竟比起纯粹的炮友,我们有点小清新。最后我和苏都装模作样地祝对方幸福,但实际上都暗暗呸了一声,离开我,你幸(xing)福个屁。
√最后编辑于2019/8/31 17: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