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疯女人。
最近一段时间，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的大脑，它总是一刻不停地转啊转。刮胡子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刮胡子；穿衣服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穿衣服，吃饭的时候，他不知道自己在吃饭。他的手在动，他的脚在走路，他张口说话，可是他的心在过去或者未来的某个生活片段里。有时候是在部队里，和战友们在训练，有时候是在办公室里，和几个同事在聊天，有时候是在一个房间，和某个女人在一起。他分不清哪些事情发过，哪些事情没有发生。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端午节那天，他本来是要去上班的，可是穿戴整齐刚出了门，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他挂了电话，仍然坐电梯到一楼，步行出了小区门口。他看到小区对面的那家包子铺，老板正搬出冒着热气的蒸屉。他买了一个粉丝包，一个酸豆角包，两个馒头。真他妈的。为什么别人挣钱那么容易，我挣钱总这么难。他心里想。他提着包子进小区门口，迎面走来一个穿着花裙子的中年女人，仿佛认识他似的，笑吟吟盯着他看。这个中年女人大概四十岁上下，剪一头利落的短发，皮肤很白，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很多皱纹，但是两只眼睛很有神，特别的是这两只眼睛盯着你的时候，你总觉得她想要问你些什么。“你给她打电话了吗？”她果然开口问他。他心里咯噔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自己认不认识她。“你给她打电话了吗？”她突然变得有些激动，几乎是凑上来想要拉住他问个明白。“我…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他面无表情快步往前走，只想快点摆脱这个莫名奇妙的陌生女人。
他记得那个疯女人也是有一头黑色短发，整天穿一条黄色的花裙子。那一年，他在心理医生的建议下开始自己一个人背包出去旅行。二月份的时候，他来到了黄花市，准备坐船上黄花岛住几天。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黄花岛这个地方，事实上国内很多地方他都没听说过，他通常是随意买一张票，一站一站的走，有时候住的客栈里碰到一些人，会跟他说哪个地方怎么怎么样，他便买了下一站的票。他在开往黄花市的高铁上，认识了一个叫小胖的年轻人，和他一样在部队里生活过，两个人还算有点共同话题，并且此行的目的地也是一样，所以便一起同行了。到达黄花市的那天，他们在黄花市靠近海边的一个客栈里住下，准备住两个晚上后再坐船上黄花岛。他们就是在这个客栈里碰到那个疯女人的。
那个疯女人大概四十岁上下的样子，穿一条黄色花裙子，有一头黑色短发，皮肤特别白，两只眼睛很有神。刚开始的时候，他们都不知道她不正常。她第一次看见他和小胖的时候，很自然的和他们打招呼，问他们是从哪里来的。第二次碰到的时候，他和小胖在客栈的餐厅里吃晚饭，那个女人又很积极主动的过来找他们聊天。她说她来自一个西南边陲的城市，年轻的时候和一个男人相好，可以说得上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是后来那个男人变了心，看上了一个家里有权有势的千金小姐，虽然她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娶了那个富家千金。她肝肠寸断，哭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毅然而然决定生下他的孩子，独自把孩子抚养成人。“可是这个坏男人，他现在却不放过我！”她越讲越激动，嘴里不断重复着这句话。她说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她把女儿独自抚养成人，这个男人却又回来纠缠她。她不答应他，他就派人到她家里搞破坏，还整天派人跟踪她，要对她使坏。为了躲开那个男人，她不得不离开家乡，到处流浪。
他拎着包子回到家，才突然想起来今天是端午节。他决定再煮几个粽子。粽子是她前几天从公司拿回来得，他记得她拿回来的那天对他说：公司发了几个粽子，还有咸鸭蛋。他把粽子下了锅，满上水，打开煤气，调成小火。他在客厅了转了转，感觉没什么事可做，于是又回卧室床上躺了下来。“你给她打电话了吗？”那个陌生女人的话突然又响起在他耳边。他总觉得这句话在哪里听过，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他最近总是有点走神，有时候会想起很多以前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会想起以前认识的一些人。有些人他还记得名字，有些人只有隐隐约约的面孔。每次发现他走神的时候，她总会在旁边说：“你又在想什么呢？”，有时候她还会说：“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快点振作起来”。他知道自己的状况有点糟，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已经失业二十多天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也很努力投简历，甚至去面试了几家，但是结果都是不尽如人意。她每天下班回家后第一句话就是：今天工作找得怎么样了呢？这样还不算，每天晚上睡觉之前，她都会在他耳边唠唠叨叨，让他快点找工作，不要挑三拣四的。他有时候听得烦了，会不耐烦的回应她几句，也会说一些赌气的话。比如前天晚上，她又开始唠唠叨叨，最后还问他：“你这样子下去一直找不到工作怎么办呢？”，他当时心里正烦闷得很，恶恶给她回了一句：“找不到工作就回老家！”他知道她最讨厌的就是他提“回老家”这三个字。她听完这句话就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默不作声了。过了没一会，他就听到了她嘤嘤嘤的哭声。他知道，她又在那里伤心落泪了。他没理她。在一起这些年，他早就摸清了她的脾气。他说话稍微语气差一点，他稍微不顺从她，她就会哭。有时候甚至会哭得歇斯底里，闹得不可收拾。
“你们说我该怎么办？今天在沙滩上，他又派人来跟踪我，从沙滩一直跟着我到菜市场，从菜市场一直跟着我到客栈。”他和小胖听完她的讲述，也为她觉得愤愤不平。特别是小胖，他简直热心肠得很，给那个女人出了很多主意：比如报警，比如到他的单位去反应情况，比如随身带一些保护自己的武器，甚至建议她可以去告他。他虽然觉得这个女人有点奇怪，但是整体看起来她衣着得体，面容清秀，虽然已经四十来岁的年纪，但是看得出来年轻的时候应该是长得不错，还算是有涵养的女人。“那你的女儿呢？她不管你吗？”他问了一句。那个女人又讲起了自己的女儿，语气中大部分是不满和愤怒，她说女儿很自私，只顾着自己的生活，很少回家，也很少管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他心里想。这个女人，虽然遭遇很不幸，但是她一定也有她自己的问题，她之所以生活成这样，跟女儿的关系这么差，肯定也是她自己一手造成的。一想到这一点，他就慢慢对这个中年女人感到厌烦了。尤其是后来他发现，她不仅仅是对他和小胖讲述自己的故事，几乎是客栈里碰到的人，她都对他们讲了一遍，到处去寻求别人的安慰和同情。
心理医生的建议是对的，他应该多出来走走，看看这个世界这么大，有这么多形形色色的人，每个人的遭遇和烦恼都不同，但也大体相似，对于你来说天大的事情，可能对于别人来说也不过如此。人在旅途，本来就是什么人都会碰到。当你在路上久了，也就见怪不怪了。除此之外，对于他来说，旅行最大的一个作用是能帮助他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一路上他要自己买票，自己计划路线，自己找落脚的客栈，自己想办法填饱肚子。一个陌生的城市，能让他动起来，至少不会再过多的胡思乱想，不会再总是沉浸在以前的事情里。至于路上的风景，他并不是那么在乎。倒是路上和人的接触，让他觉得有点意思。以前他生活的世界太单调乏味了，他不知道人还有各色各样各种性格各种笑声，他不知道有的女人那么活泼俏皮有的那么美丽文静，而有的女人是一个疯女人。
在客栈住的第二天，他们才从客栈老板老板那里得知，那个中年女人原来是有点精神不正常。她已经在这个客栈住了一段时间了，每天哪里也不去，就是在附近的沙滩走走，在客栈里逢人就讲自己的不幸，几乎已经给住客造成了一定困扰了。客栈的老板联系过她的女儿，她的女儿说她有被害妄想症，不用相信她说的那些，已经好多年了，她一有点钱就往外面跑，她女儿也拿她没办法，干脆也就不管她了。除了新来的客人，客栈里的其他客人后来基本上也都是对她唯恐避之不及了。
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听到她在跟他说话。他没听清，大概是又在问他工作的事情。他假装没醒，并没有回答她。你给她打电话了吗？他又想起来刚刚那个陌生女人的话。他仔仔细细回想了一遍今天早上出门又回来的场景。他记得他早上准备出门去上班，刚出了家门口就接到了一个电话，他记得他坐电梯下楼，他记得他到小区对面的包子铺买了几个包子，他记得在小区门口碰到一个奇怪的中年女人，一直追问他有没有给她打电话。糟糕，锅里还煮了粽子！他突然想起来，赶紧跳起来到厨房去关火。厨房里有一股糊味。粽子已经全部是黑色的，整个锅被烧得黑漆漆的。还好还有包子。他心里想。他决定再煮一点白粥，配着包子吃。丢掉工作的事情绝对不能跟她说。他心里想。他决定即使她问起来，他也守口如瓶。他不想再次让她失望。
我们在一起不会幸福的。他记得她这么说过。她简直是预言家。那是在一次吵架之后，不记得是因为什么事情吵架了，她一如每次吵架一样，哭得歇斯底里。他当时只想一个人静一静，于是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可是她不依不饶，在门口不停的敲门，她一会哭着骂他狼心狗肺，一会又声嘶力竭哭着求他。最后他不得不打开了门，她在他面前哭得死去活来，非要他哄着她安慰她才肯罢休。她说她是一个缺爱的女人，而他是她的救命稻草，她抓住了就不肯轻易放手了。刚开始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和她长久地在一起。可是鬼使神差，阴差阳错，有一段时间他竟然觉得她很好，是作为妻子的一个好人选。他和她纠纠缠缠一年多，终于在那年的夏天去领了证，正式生活在了一起。
他和小胖在那个客栈住了两个晚上之后，就坐船去黄花岛了。他记得有一句话是这么说的：你遇到的每一个人，都是你生命中本该出现的人。如果说她是他生命中注定要出现的人，那么那个疯女人也是。他总隐隐觉得，他遇见她和遇见疯女人这两件事存在着必定的关联，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两件事存在关联，但是偏偏不早也不晚，她恰好在那天来到黄花市，又恰好住进了那家客栈，她恰好和小胖相谈甚欢，以至于最后和他们一起坐船去了黄花岛。
他其实没怎么注意到她。她长相很一般，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但她很活跃，想法很新奇，总是能想到一些特别的话题和一些特别的玩法。那天他们商量好第二天一起坐船去黄花岛之后，晚上在客栈一起吃饭。他不怎么说话，她和小胖聊得很嗨。他正埋头吃饭的时候，她突然问他：“嗨，我可以冒昧问你一个问题吗？但是你听了不能生气噢”。他抬头看着她，不自觉的点了点头。“你的胡子真好看，”她笑了笑，继续说道：“你不会是个gay吧？”他觉得有点尴尬，不自然的笑了笑。她见他不做声，又边笑边补充道：“听你说话声音也是细细软软的，所以我想你可能有男朋友！”一旁的小胖听了也哈哈笑起来。“不瞒你说，他的男朋友就是我！”一旁的小胖逗趣道，还作势要过来搂他的肩膀。他自己也觉得蛮好笑的，因为以前也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不过没有她问得这么直接。
第二天出发坐船去黄花岛的时候，他开始发现小胖有点喜欢她。他和小胖都各自提着一个行李箱，只有她背着一个大背包。小胖对她很殷勤，前前后后积极主动要帮她背包，帮她拿东西。在船上的时候，小胖给他们讲了黄花岛的传奇故事。那个故事很俗套，他根本就不相信。但她听得很投入，小胖讲到故事中的女人失去了丈夫的时候，她甚至留下了感动的泪水。他实在有点看不懂女人，一个漏洞百出的爱情故事也能让她们泪水涟涟。虽然黄花岛的爱情故事有点假，但是黄花岛的黄花在特定的时间开放，又在特定的时间枯萎这件事却激发了他浓厚的兴趣。他觉得其中应该有某种奥秘在，只是人们还没有发现。也许是黄花岛的土壤中有某种特别的矿物质，能够滋养出这种特别的黄花；也许这种黄花是一种不知道从哪里飘来的特别的物种，不小心落到地球上生根发芽。也许这种黄花原本是在别的星球上也说不定。这次去黄花岛，他决定要好好看一看这种特别的花，多拍一些照片回来仔细研究研究。
黄花岛的春天是迷人的。沙滩细软，海水湛蓝，非常的清爽和干净。这和北方的海很不一样。北方的海他去过很多次，海水几乎都是浑浊的，夹杂着一股腥臭味。他们选择在岛上一个村落住下，那个村落据说有着看日落的最佳沙滩。他们放好行李之后，就直接奔日落沙滩去了。他记得那天的日落很美，至少是他见过的比较美的日落了。看完日落，天还没完全黑，她提议一起走到附近的村落去看看。小胖因为在部队时脚受过伤，走路不是很利落，所以不太同意她的提议。她简直是一个非常固执的人，最后他们只好决定由他陪她一起去。
他们沿着村里的道路往西边走着，据说那边有一个靠近码头的村落，很热闹。他们走到那个村落的时候，天已经有点灰灰暗了。他们进了一个小酒吧，边喝酒边聊着天。几杯酒下去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话多了起来。他不自觉得跟她讲了很多自己以前的经历，自己和父母的关系，还有自己感觉到的迷茫和痛苦。她很认真的听着，偶尔点点头，有时候插一两句鼓励或安慰他的话。他滔滔不绝，把自己心里压抑的迷茫的脆弱的一切讲了出来，他觉得对面坐着的她是那么的善解人意，那么体贴温柔。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给你机会的女人”，他记得有人这么对他说过。他心里突然有一个邪恶的念头。这个邪恶的念头最后变成了实际的行动。他在他们一起走回客栈的路上，拉了她的手，搂了她的肩膀，还亲了她。在他还想进一步的时候，她拒绝了他。“明天一起看日出吧”，她最后说了这么一句，就回房间了。
他煮好了粥，把包子热了热，就叫她起来吃早饭。吃过早饭之后，他又回房间躺了一会。她一上午在客厅里忙活着，不知道在忙什么。临近中午的时候，她叫他一起去买菜。把垃圾也拿下去吧。她用使唤的语气说道。他先收拾了厨房的垃圾，又收拾了客厅的垃圾，又去收拾了洗手间的垃圾。他已经走到门口了，她非要让他回来戴上口罩。他手里拎着垃圾袋，根本就腾不出手来。最后她自己拿着口罩，硬给他戴上了。她在超市挑了一些菜，他一直跟在后面推着推车。他叫她买一点豆角，她嫌豆角太老没买，他想买半个南瓜，她说那种南瓜不够甜。
“今年夏天太让人心烦了”，买完菜回家的路上，她对他说道。哪个夏天不让人心烦呢？他想着。大概是童年时候的夏天才不会心烦吧。童年的时候，每个夏天总是无忧无虑，童年的时候，还不知道女人是什么东西，永远没有乱七八糟的烦恼，童年的时候，还不知生活的险恶，总想着长大了就好了，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了。他现在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呢？他想不出来。他仿佛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情了。他不想吃饭，不想洗澡，不想刮胡子，不想工作，不想扔垃圾，不想和她去买菜。原来在童年的时候，最应该想着的是，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可以不想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了。
那是一个难眠的夜晚，却和他以前任何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不一样。他在一个海岛上的一个陌生的村落里，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想着一个在对面房间里的陌生的女人。他渴望女人。女人虽然总是很麻烦，但是女人的好处却是很多。他记得以前在部队的时候，无数个寂寞难耐的夜晚，都比不上此刻的夜晚更寂寞难耐。他一夜没睡，大概凌晨四点钟的时候，他想起她说明天一起看日出的那句话来。他起来穿了衣服，刷了牙洗了脸，到对面房间去敲门。
“谁啊？”里面传来她的声音。“我，起来看日出吗？”他尽量压低声音，以免吵醒别人。里面没有回应。他等了几分钟，正准备回房间的时候，门开了。她半掩着门，半倚在门上，眼神迷离盯着他看。她穿一件薄薄的粉色的真丝睡衣，头发有点乱，嘴唇很性感。“看…看日出吗？”她没有穿内衣，他忍不住盯着她的胸部看，有点语无伦次。“我一晚上没睡”，她喃喃说了一句，把门又打开了一点，侧身往边上让了让。“为什么没睡呢？”他侧身进了房间，顺势把门关上了。“我也不知道”，她仿佛在自言自语，自顾自地走回床边坐下了。他不自觉跟着到了床边，也坐了下来。这是一个错误的开始。他在心里提醒自己。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给你机会的女人”，他记得有人这么对他说过。她抬头看着他，他觉得她的呼吸有点急促。“你怎么了呢？”他语气很温柔。她没有回答，直接扑到了他身上。她的身子软的像只猫。他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猫。
有时候他会想起那个疯女人。
√最后编辑于2020/7/21 19:08
